"让开!都让开!"
青石巷子里炸开一声闷雷似的吆喝,惊得檐角铜铃叮当乱撞。晌午的日头正毒,街面上蒸腾着暑气,卖凉茶的老汉刚支起摊子,就看见个精瘦汉子背着个人直冲过来。那人双腿耷拉在汉子肩头,青白脸子晃荡着,活脱像戏文里吊死鬼的妆扮。
"劳驾让让!"汉子脑门子油亮,汗珠顺着脖颈往灰布衫里灌。他身后跟着个穿靛蓝短打的后生,怀里抱着个黄杨木匣子,匣缝里漏出几绺焦黑符纸。
济世堂的黑匾刚擦过,铜门槛映出人影。坐堂的李郎中正拨弄算盘珠子,忽听得门板"咣当"撞在墙上。抬眼见那汉子把死人往青砖地上一撂,死人后脑壳"咚"地磕出声响。
"您给瞧瞧。"汉子抹把汗,露出眼白上骇人的血丝,"我爹让驴踢了脑门子,咽气半个时辰了。"
李郎中眉心一跳,铜药吊子"当啷"摔在紫榆药柜上。死人青灰脸上盖着黄裱纸,纸角让汗洇湿,显出半张紫胀的嘴唇。他伸手要揭纸,手腕却让后生按住。
"且慢。"后生嗓音尖利,翻着三白眼,"得先焚香祷祝。"说着从木匣拈出三炷线香,火星子溅在符纸上,腾起股子松油味。
李郎中倒退两步,后腰撞上盛艾草的红漆木箱。这主仆二人来得蹊跷,死人脸上盖的黄裱纸分明画着朱砂符咒,纸角垂着寸许长的青丝。他早年走江湖时见过这路数——镇魂的咒印。
"人死不能复生。"李郎中稳住嗓子,"二位还是早些……"
"五十块大洋。"汉子从腰间掏出布褡裢,银元磕在酸枝木案上叮当作响,"救活了再添五十。"
后生突然扯开嗓子:"李怀安!你当年在沧州城欠的债,今儿该还了!"
此刻死人额角赫然一点红痣,在黄裱纸下泛着血光。
"等等!"李郎中按住死人手腕。指肚触到冰凉的皮肤,却摸到一丝极微弱的脉动,像深井里垂死的蝼蛄。他掀了黄裱纸,死人突然睁眼,瞳孔缩成针尖,喉咙里滚出非人非兽的呜咽。
后生怪叫一声,符纸"噗"地自燃。青烟里窜出团黑影,直扑李郎中面门。汉子抄起板凳横扫,木茬子溅得满屋都是。李郎中踉跄撞翻药架,琉璃罐摔碎在地,露出底下压着褪色的《千金方》。
"师父小心!"药童从后院奔来,甩手打出三枚铜钱。黑影撞上铜钱多,爆出串火星子。李郎中趁机掏出银针,照死人百会穴扎去。死人喉咙里发出咯咯怪响,七窍突然渗出黑血。
"这不是尸变!"李郎中捻着银针细看,针尖泛着幽蓝,"是……是借尸还魂的咒术!"
汉子突然跪地磕头,额角青筋暴起:"求您救救我爹!他昨夜去城隍庙上香,回来就……"
后生冷笑插嘴:"别演了!你爹早让水鬼替身了,现在壳子里是谁可不好说!"说着掏出铜铃摇得震天响,铃声里混着哭丧似的调子。
"朱砂、雄黄、黑狗血……"他念得磕巴,手指发抖,"还要……要至亲心头血为引。"
汉子闻言扯开衣襟,心口赫然道狰狞刀疤。后生突然变色:"不可!你命里犯孤煞,取血会……"
"少废话!"汉子抄起裁纸刀就挖,血水顺着刀刃往下淌,"爹活着时最疼我,别说心头血,就是要命……"
话音未落,死人突然坐起。黑血从嘴角溢出,汇成股细流往青砖缝里钻。李郎中眼疾手快,把银针刺入死人涌泉穴。死人浑身剧震,喉咙里卡着半声尖啸,突然伸手抓住汉子手腕。
"永……永福……"死人喉咙里滚出碎玻璃似的声响,"跑……快跑……"
李郎中趁机翻到最后几页,突然大叫:"快找面铜镜!"药童把镇宅的八卦镜递来,镜中照出死人额角的朱砂痣,竟在缓缓游动,活像活物。
"不是朱砂!"李郎中抄起铜镜贴住死人额头,"是尸鳖卵!"镜中映出死人后脑,头皮下密密麻麻全是米粒大的红疙瘩。
后生突然狂笑:"晚了!子时三刻,你们全得给老爷陪葬!"说着撞破窗棂,化作团黑烟遁入胡同。
汉子追着要拦,被李郎中拽回。"你爹中的是'嫁死咒'。"他擦着冷汗,"有人想借他命格续命,现在……"他指指窗外渐沉的日头,"还有半个时辰天黑,得找齐三样物件:城隍庙的残香、乱葬岗的鬼火、未过门寡妇的簪子。"
汉子刚要开口,死人突然睁眼。这次瞳孔清明,嘴角带笑:"永福啊……爹对不住你……"
"爹!"汉子嚎哭着一头扎下去,却被李郎中架住。"等等!"李郎中按住死人脉门,"他魂魄回来了,但肉身……"他掀开死人衣襟,心口赫然个漆黑手印,"这是阴间索命的印记!"
药童突然尖叫:"师父看墙上!"
众人转头,见东墙挂着幅《钟馗捉鬼图》,画中钟馗的朱砂判官笔,不知何时染成了墨色。
"这叫什么事儿!"永福攥着拳头直跺脚,青砖地上震起老高的灰,"眼瞅着天擦黑了,上哪儿找这些邪乎物件?"
李郎中眯眼瞅着窗外,日头已经蹭到西城墙根儿。他忽然想起什么,从药柜夹层抽出个油纸包:"这是当年沧州城周老爷给的'引魂香',说是能通阴阳。城隍庙的残香,兴许用这个能蒙混。"
永福刚要接话,死人突然剧烈抽搐。老榆木床板"嘎吱"作响,露出床底下压着半截黑驴蹄子。李郎中抄起来就往死人嘴里塞,被永福一把拦住:"这是人嘴,不是牲口槽!"
"你懂个屁!"李郎中吹胡子瞪眼,"这驴蹄子泡过朱砂,镇得住尸气。"说着硬把驴蹄子塞进去,死人喉咙里"咕嘟"一声,竟真安静下来。
药童突然指着房梁:"师父看那儿!"
众人抬头,见房梁上倒挂着只褪毛的,尾巴尖儿系着红绳。李郎中脸色骤变:"这是胡三太爷的坐骑!"话音未落,眼睛突然睁开,绿莹莹的瞳仁泛着幽光。
永福抄起板凳就要砸,被李郎中喝住:"别动!这是仙家示警。"他摸出三枚铜钱撒在地上,卦象显出"坎下离上"——未济卦。
砖缝里掉出个油布包,裹着半截红蜡烛。李郎中拿火折子点燃,蜡烛竟滴出暗红色蜡油:"这是人油蜡,能照见脏东西。你们带着它去城隍庙,看见香炉里有三炷香烧得比别人短,那就是残香。"
永福接过蜡烛,手心直冒冷汗。后生早不知去向,这会儿只能硬着头皮上。药童突然拽住他:"等等!带上这个!"从怀里掏出个小布人,上面扎满银针,"这是师父的'替身',能挡三灾六难。"
城隍庙坐落在城西北角,红墙塌了半截,野蒿子蹿得比人高。永福举蜡烛的手直抖,火苗在夜风里忽明忽暗。忽然听见女人哭声,凄凄惨惨从偏殿传来。
"谁在那儿?"永福壮着胆子喊。
蜡烛"噗"地灭了,黑暗中亮起两盏绿莹莹的灯。永福抄起板凳横扫,却打在空处。药童突然尖叫:"在您身后!"
永福后颈汗毛倒竖,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来。他猛地转身,蜡烛火光里映出个穿白衣的女子,七窍流血,怀里抱着个死婴。
"救……救孩子……"女鬼伸手要抓,永福抄起铜镜照住她:"冤有头债有主,别缠着我!"
女鬼突然僵住,铜镜里映出她脖颈有道紫黑勒痕。永福突然想起什么,从怀里掏出黄裱纸:"可是周家庄的周大姑娘?"
女鬼突然跪地,纸钱似的头发扫过青砖:"求您救救孩子……"
"您放心,周老爷的债,我师父今儿就还。"永福把黄裱纸贴在铜镜上,"您指路,残香在哪儿?"
女鬼突然指向供桌,永福这才看见香炉里果然有三炷香,香灰呈诡异的碧色。他刚要伸手,供桌下的布帘突然无风自动,露出双绣着红莲的绣鞋。
"永福快跑!"药童突然拽他,蜡烛却在这时灭了。黑暗中响起银铃似的笑声,永福后颈被什么东西咬住,疼得他直吸冷气。
"孽障!"李郎中的声音破空而来,接着是铜铃急响。永福感觉咬着自己的东西松了口,睁眼看见李郎中举着桃木剑,剑尖挑着条赤链蛇,蛇信子还在往下滴绿水。
"这是蛇妖幻化的香客!"李郎中踩住蛇头,"快取残香!"
永福顾不得许多,抓起三炷香就往怀里塞。刚转身,看见供桌上摆着个牌位,上书"周氏女婉君之灵位"。牌位前供着个黄杨木匣子,匣缝里漏出半截银簪。
"未过门寡妇的簪子……"永福心头狂跳,刚要伸手,药童突然惨叫。回头看见药童被白绸缠住,绸缎里渗出黑血,正是刚才女鬼怀里的死婴血。
"师父!"药童声音都变了调,"这绸子……在吸我的阳气!"
李郎中甩出五帝钱,铜钱串成金线缠住白绸。永福趁机掀开木匣,银簪躺在红绸布上,簪头雕着并蒂莲,莲心里嵌着粒朱砂痣。
"就是这个!"永福刚抓起簪子,供桌突然塌陷。地砖裂开大缝,露出底下黑洞洞的墓道。女鬼从墓道里飘出来,怀里死婴突然发出夜枭似的啼哭。
"还我簪子!"女鬼指甲暴长,直取永福咽喉。李郎中甩出墨斗线,黑线缠住女鬼手腕,线头朱砂爆开火星。永福趁机把簪子塞进怀里,却被女鬼扯住衣角。
"周姑娘!"永福突然大喊,"您男人当年瘫了,是李郎中接骨接错了茬!您要找的是他,不是我!"
女鬼动作突然僵住,绿莹莹的瞳仁转向李郎中。李郎中脸色煞白,举着桃木剑的手直抖:"当……当年是周老爷求我……"
"放屁!"女鬼厉啸震得房梁簌簌掉灰,"我爹给你指路钱,让你救我男人!你他妈接反了骨头!"
李郎中踉跄后退,撞翻供桌。香炉滚落,残香断成两截。永福心头一凉,残香断了可怎么办?
"用……用这个……"药童突然掏出小布人,上面银针泛着蓝光,"师父的替身,能续香火!"
永福抄起布人塞进香头,断香竟奇迹般连起来。女鬼突然安静下来,怔怔看着布人:"这针法……是沧州城王神婆的手艺……"
"正是家师!"李郎中突然挺直腰板,"王神婆临终前把《镇魂十三科》传给我,今日就用她教的本事超度你!"
说着掏出铜铃急摇,铃声里混着《往生咒》的调子。女鬼怀里的死婴突然化作纸灰,簌簌落在青砖上。永福感觉怀里的银簪发烫,簪头朱砂痣亮得刺眼。
"时辰到了!"李郎中突然大喊,"快回医馆!"
三人跌跌撞撞冲出城隍庙,夜风里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。永福摸出怀表,指针正指子时三刻。
医馆里,死人直挺挺躺在床上,心口黑手印泛着幽光。李郎中把残香插在米碗里,点燃人油蜡。火苗腾起时,墙角的《钟馗捉鬼图》突然活过来,画中判官提起朱砂笔,往死人额角点去。
"着!"李郎中甩出银针,针尖带着残香灰,正刺在黑手印中央。死人喉咙里滚出闷雷似的吼声,房梁上的突然炸毛,绿眼睛瞪得铜铃大。
"永福!把簪子插在他心口!"李郎中喊声撕心裂肺。
永福照做,银簪刺入死人心脏时,鲜血竟顺着簪子倒流回身体。死人额角的朱砂痣突然裂开,钻出只米粒大的尸鳖,被铜镜照住,"噼啪"爆成火星。
"成了!"李郎中瘫坐在地,药童赶紧扶住他。死人胸膛渐渐有了起伏,脸色从青灰转作蜡黄。
永福刚要欢呼,后窗突然"哗啦"碎裂。后生从窗框外探进头,半边脸烂得见骨,手里攥着半截铜铃:"李怀安,你破得了嫁死咒,破得了自己的生死劫吗?"
说着甩进个油纸包,包里的符纸无风自燃。火苗窜起时,永福看见符纸上画着个女人上吊的图,旁边写着"周婉君索命,李氏一门绝后"。
李郎中突然狂笑,笑声里带着哭腔:"该来的总要来……"他摸出当年周老爷给的黄裱纸,"永福,把你爹背到后院槐树底下,那里……那里有……"
话没说完,后生突然撞破门板,浑身燃着磷火直扑过来。李郎中抄起墨斗线甩过去,黑线缠住后生脖子,线头朱砂爆出火星。后生惨叫着一头栽进药柜,琉璃罐摔得粉碎。
"师父小心!"药童突然拽开李郎中,后生腐烂的手抓住药童胳膊,五指插进肉里直冒黑血。永福抄起板凳猛砸,后生脑袋开了花,却仍不松劲。
"砍他脖子!"李郎中甩来砍骨刀。永福手起刀落,后生脑袋滚落在地,脖颈却不见血,反倒爬出密密麻麻的尸鳖。
"快烧符纸!"李郎中把残香灰撒在尸鳖上。永福摸出城隍庙的符纸,刚要点燃,后生无头的腔子突然坐起,烂手直取李郎中咽喉。
"师父!"永福目眦欲裂,砍骨刀"咔嚓"砍在尸鳖堆里。李郎中却突然笑了,从怀里掏出当年周老爷给的黄裱纸:"周老爷,您的债,我还了……"
说着把黄裱纸按在后生天灵盖上。后生突然僵住,烂肉里渗出清水,转眼化作纸灰。李郎中踉跄着抓住永福:"快……把你爹背到后院……"
永福这才想起正事,冲进里屋。死人已经能睁眼,看见儿子就淌泪:"永福啊……爹对不住你……"
"爹您别说话!"永福背起父亲往后院冲。月光下,老槐树底下摆着个青石棺材,棺材盖早被掀开,露出里面黄澄澄的糯米。
"这是……"永福突然明白过来,"师父早知道自己有劫数?"
李郎中嘴角带血,从怀里掏出《镇魂十三科》:"当年周老爷让我往南逃,遇见额角朱砂痣的死人……原来说的是你爹……"
他咳嗽着指向棺材:"把我……把我放进去……"
"师父!"药童哭喊着要拦。
李郎中摇头:"我欠周家的命,该还了……永福,记得把残香、鬼火、簪子……放进棺材……"
永福含着泪照做。刚盖好棺材盖,后院突然亮起青光。众人转头,见蹲在房脊上,尾巴尖儿的红绳系着半截残香。
"胡三太爷显灵了!"药童跪地磕头。
青光里,李郎中的身体渐渐透明。他最后看了眼永福爹:"你爹的魂……被尸鳖吃了七魄……剩下的三魂……在……"
话没说完,夜风突然卷来纸钱。永福抬头,见城隍庙方向飘来朵朵白莲,花蕊里坐着穿白衣的女子,怀里抱着银簪,簪头朱砂痣亮如星火。
"周姑娘……"李郎中伸手要抓,身体却化作青烟。烟雾化作白狐,叼起《镇魂十三科》窜进棺材。
永福突然明白过来,抓起残香插进棺材缝。糯米突然沸腾,冒出股子松油香。棺材里传来婴儿啼哭,接着是女人哄孩子的调子。
"永福啊……"他爹突然开口,"爹看见周姑娘了……她抱着孩子……在莲花里坐着……"
永福泪如雨下,却见棺材缝里渗出清水,汇成溪流往胡同外淌。药童突然指着水流:"师父的《镇魂十三科》!"
月光下,书页在水面展开,写着:"生死劫,阴阳路,因果报,皆在……"
后半夜,济世堂挂起了白幡。街坊说,那天夜里听见哭坟,看见白莲花开满胡同。永福爹的丧事办完,他跪在李郎中棺材前磕了三个头。起身时,怀里《镇魂十三科》突然发烫,书页间夹着半片槐树叶,叶脉里依稀有个朱砂痣。
从此,永福接手了医馆。每逢七月半,他总在槐树底下烧纸,火光里恍惚看见李郎中抱着孩子,周姑娘捧着银簪,蹲在碑石上舔爪子。
后来有人说,胡同里半夜常传来铜铃响,像是李郎中在超度亡魂。药童说,那是师父还了债,得了往生。永福却知道,有些债,是还不清的——就像那夜槐树底下的棺材,总在月圆夜渗出清水,带着松油香,滋养着胡同里的野蒿子,一年比一年蹿得高。